我是名伶陆雅舟亲手做出的皮影。
青春不腐，不生不灭。
可我，却对我的主人产生了执念。
陆雅舟身死后，每隔几十年，我都要重新去寻找他的转世。
我要和陆雅舟长相守。
很多年后，我走到了白杨村。
这一世的陆雅舟身着长衫，身姿清雅，坐在一方青石上拉着琴。
而他身边，围满了凶神恶煞的日本兵。
第1章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
我轻轻踏在这片焦黑的土地上。
南京城似乎要沦陷了，很多人都在往城外跑。
只有我，反其道而行，跟随着那股熟悉的气息，一直往前面走。
天快黑的时候，我走到了南京郊外的白杨村，村口停着几辆绿卡车，是日本人的军车。
村子里很安静，听不到一点活物的动静，幽冷又诡异。
忽地飘来一阵琴声，优雅绵长，格外熟悉。
我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是陆雅舟的琴声，千百年了，他轮回了百世，但唯有这琴声，从未变过。
指引着我找到每一世陆雅舟的，除了皮影和主人独有的联契，还有这永恒不变的琴声。
我忍不住捂上胸腔，欺骗着告诉自己，这里有一颗心脏，在疯狂地为陆雅舟跳动。
我循着琴声找去，白杨村家家户户都灭了灯，连牲口都无精打采，恍若死物。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日本兵该不会已经屠了村子吧？
这群丧尽天良的东洋鬼。
所幸，琴声越来越清晰了。
前方一片空地上，我看到一抹皎白的身影。
那股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我的呼吸陡然急速。
是陆雅舟。
我又找到他了。
第2章
这一世的陆雅舟是个瞎子，双目无神，浅若琥珀，只有那张脸，还是一样的俊秀好看。
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拉琴，周围站满了凶神恶煞的日本兵，还有很多被日本兵逼着像狗一样跪在地上的村民。
我躲在一株半枯死的梧桐树后，小心观察着这群东洋鬼。
他们之中，那个小头目一样的军官坐在陆雅舟身旁，刀疤脸上露出如痴如醉的神情。
头目叽里咕噜说了一堆，随行的汉奸翻译，
“瞎子弹得不错，太君重重有赏！”
说完，就往陆雅舟怀里丢了两块银元。
陆雅舟表情淡然，眉宇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深恶痛绝。
头目哈哈大笑，跟汉奸低语了几句，随后挥挥手，让其他日本兵把那些村民都放了。
汉奸振臂高呼，
“太君今天晚上设宴，你们都好好准备食材，太君还有赏！”
嘴脸丑恶，令人发指。
村民们麻木得被日本兵赶走了，陆雅舟静坐了一会儿，而后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慢慢起身，去够身边的盲杖。
我赶紧跑过去，主动把盲杖递给他。
“多谢姑娘。”
陆雅舟淡淡颔首，很有礼貌。
我微讶，
“你知道我是女子？”
陆雅舟微笑，
“是，我知道。”
“有时候，不一定要用眼看，用心，也能看到。”
“不过，此地危险，姑娘还是早离开的好。”
我怔怔地看着他。
很多年前，陆雅舟刚看到突然活过来的我时，神情就如此刻，淡定自若，仿佛超脱世间。
第3章
做一个皮影，其实很繁复。
选皮画稿，镂刻上色。
陆雅舟请了当时天下技艺最高超的画师来给我画皮，他说，要把我做成世间最美的皮影。
陆雅舟精通梨园戏，皮影戏也极为擅长，他是全才，被誉为最有潜力成为一代宗师的伶人。
我陪着他演了很多场皮影戏，我活过来那天，陆雅舟并未多么惊诧，他手执茶盏，淡淡微笑，
“万物有灵，世间万物皆可开启灵智，有何奇怪也。”
我很感动，遇到这么个开明睿智的主人，我很开心。
至于为何我会爱上陆雅舟，我猜，皮影和主人间天生的羁绊占了大半。
陆雅舟喜静，身边不留小厮婢女，宅子里常年只有我和他。
我自认是陪伴陆雅舟最久的人。
我觉得，我对陆雅舟，更多是执念和拥有。
第一世的陆雅舟没有善终，他死在了对家伶人派来的杀手刀下。
我决心要保护他，这么多年，我不停地寻找陆雅舟的转世，我想让他平安喜乐，想和他长相守。
可不知为何，即便有我这个妖不妖鬼不鬼的皮影在旁守护，每一世的陆雅舟仍旧不能善终。
或许，这是上天给我这个本就逆天而生的皮影降下的业障。
可是这一次，我必须要让陆雅舟顺顺利利地寿终正寝。
因为，这是我取他魂魄的最后一次机会。
第4章
皮影虽然不死不灭，但我开启灵智后，浸润了千年的红尘，我的能量即将消耗殆尽。
如果能量耗完了，我就会重新变成一个死物，一个普通的皮影。
我不想就这么变回去，至少，我要抽出陆雅舟的魂魄，和他相守最后一段日子。
取魂要取完整的魂，若人生前横死，魂也会缺失。
所以，陆雅舟这辈子，必须要好好地生，好好地死。
这样，纵然我身归混沌，他也可以以魂魄的形态，永恒不灭地存于世间。
这是我为我的主人，设的最后一步棋。
这一世的陆雅舟，叫阿六。
白杨村的人叫他，六瞎子。
陆雅舟晚上要继续给日本兵弹曲，其他村民则负责给日本兵准备吃喝。
为了不引人瞩目，我显出皮影原身，缩小了飘在陆雅舟身后，离他几丈，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哎，瞎子。”
那个汉奸过来，笑嘻嘻地搂他的肩。
“今晚上弹点热闹的曲子啊，什么后庭花，牡丹亭，你懂吧。”
我耳朵动了动，清楚地听到了汉奸嘴里的那些污言秽语。
日本兵挑出了白杨村所有的年轻少女，要等晚宴结束后糟践她们，要挟陆雅舟弹琴助兴。
陆雅舟脸色苍白，我看到他紧紧攥拳，胸膛起伏剧烈。
品行端正如他，我知道他断不会做这种下流事。
可东洋鬼的刺刀长枪，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雅舟被迫上台。
我看着他，看他面无表情地调试琴弦，面无表情地弹拨出声。
日本兵们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一群少女被推了上来，仿佛待宰的羔羊般等日本兵挑选。
惨叫声不绝于耳。
啪得一声，陆雅舟的弦断了。
他腾得一下站起，用手指着头目，高声骂道，
“东洋败类，坏我河山，杀我百姓，你们终将会死在贪欲之下！”
汉奸赶忙翻译，头目怒了，又叽哩哇啦了一大堆，最后比了个开枪的手势。
日本兵们顿时躁动起来，他们摔了酒碗，踹了桌子，然后拿起枪冲村民们扫射。
我一惊，立即扑到陆雅舟身前，掐住他的手腕，带着他飞入白杨村后的山林。
寒风呼呼吹过，刮得我脸庞生疼。
陆雅舟的手很冰凉，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块。
“姑娘迟迟不离开，只为了救我么。”
他低低开口，
“可我不值得你救，因为我，早已是个死人。”
第5章
死人？！
我震惊地看着他。
陆雅舟还是那么淡然优雅，薄薄的唇边含着一抹浅笑，似有若无的，好看极了。
他那双琥珀般的眼瞳深处，慢慢浮起一些水光。
明明是一双再也不见光明的眼睛，却有一股悲悯的神性，看得我将将愣住。
“我出生时便是死胎，村里的道士取了我的眼睛，向上天借命，才让我苟延残喘至今。”
我咋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