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顾燕临曾许诺,在我及笄当日,入宫提亲。
予我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不曾想,我及笄那一日,他杀得宫中血染殷河,残红落阶。
我瘫倒在他新妻的裙袂之畔,几欲泣血:「顾燕临,这就是你为我备下的聘礼?」
第1章
我及笄那日,顾燕临盛装入宫。
宫人们以为,他是为娶我而来。
不曾想,在他那身韶光流转的喜袍之侧,立着的是数不尽的枭甲军。
霎时之间,宫墙之中火光四起。
幼弟们尸身高悬,血染殷河。
母后率众妃嫔自戕,残红落阶。
顾燕临带着腾腾杀气,亲手将利刃刺入了皇兄的胸膛……
我颓然捡起了地上掉落的长剑,剑尖划过步步而下的石阶,哀哀低吟。
我冷眼打量着面前之人。
久别重逢,再见无喜。
顾燕临的脸上,早已褪去了我曾熟悉的青涩之气,如今取而代之的,只有狠厉与决绝。
我咬牙冷笑着挥剑朝他斩去,却被一个华服女子拦住了去路。
一队枭甲军从她身侧冲来,猛然将我按跪在地。
女子带着腾腾杀气,死死掐起我的脖颈,将一壶鸩酒灌入了我的口中。
刺鼻的腥气充斥着口鼻,我被呛得几欲窒息。
奋力挣扎时,我竟然瞥见她的头上,戴着当年顾燕临为娶我而备的金簪……
我悲愤受辱之时,顾燕临眼尾腥红地急冲而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魏晴,你莫忘了,你曾允诺我之事!」
魏晴。
我大抵记得这个名字,枭甲军统帅乃是戍卫边塞的魏国公,而魏晴,便是魏国公独女。
魏晴被顾燕临拦住,只得松手。她嘴角一勾,脸上漾起盈盈笑意:「若非顾郎提醒,晴儿险些忘了呢!」
我连嗽着抬眼,愤然瞪向神色晦暗的顾燕临。
他与魏晴究竟有何交易,我显然已无暇顾及。我用尽浑身气力起掌,朝顾燕临狠狠地掴去。
顾燕临并未闪避,身形微颤之际,面颊高高肿起。
刻骨的恨意在胸中翻涌起伏,我癫狂大笑,字字泣血:
「顾燕临,今日这一切,难道就是你当初许诺为我备下的聘礼?!」
可笑的是,即便我声嘶力竭,喊出的尾音却如断裂的琴弦,激荡不出半分声响。
顾燕临,你好不讲理!
当年你许下重誓之人,如今竟被你的新妻毒成了哑巴!
第2章
许是英年早逝的父皇,曾经对我宠爱太过。
我仍记得那一年,十七岁的顾燕临随父远征,一战成名。
大胜归朝之时,少年将军一骑停街,沿途百姓争相呼喝而拜。
意气风发似白马,锦绣年华为我归。
即便那一日,我明明高高束起了头发,乔作了一位浪荡少年。
顾燕临跨马前行,一眼便能从芸芸一众之中寻见我。
他旁若无人地盯着我瞧,嘴角衔着一丝笑意,频频引得含羞而望的美娇娘们,纷纷对我侧目而视。
「都说,这位顾小将军与公主走得极近呢!但顾家只不过一届武夫,如何能配得上金枝玉叶?」
当时,我年少气盛,怎能听得进这般言论?
我忙回了宫,缠着父皇,替顾家讨要封赏。
父皇听着我的喋喋不休,慈爱而笑:
「你的那位顾燕临,确实年少有为!可这顾家每每建些功业,你就非要来替他们讨赏!」
「可这顾氏并非开国勋贵,如今升至侯爵,便就再无可升。」
「南儿莫急,父皇还年轻,将来还能将他们慢慢升、慢慢抬……」
当年,小儿女急切,并不能懂父皇口中,徐徐图之的道理,只是一味地央着父皇,求他将顾父勋官累进。
物极必有反,登高必跌重。
父皇驾鹤,皇兄即位。
皇兄即便对我百般呵护,却委实年少才疏,且偏偏又是个多疑的性子。
不知他受了何人挑唆,开始忌惮顾家功高震主。
只因一封诬陷顾国公通敌的密信,皇兄竟也不细察,便立即将顾家满门抄斩。
我在皇兄面前拼得一死,勉强只救下了顾燕临一人,将他所落的杀头之罪,改为流放。
仍记得那一天,见到顾燕林神形消瘦、伤痕累累而又孑然而立的身影,我只觉心头像是被什么利器,狠狠地划开了一般。
他那双溃烂得无一处好肉的手臂,被无情套入了枷锁,曾经温润的眉眼再次看向我时,已尽是挥之不去的寒意:
「陆南梨,愿你我此生,永不再见!」
……
后来,我听阿莺说,苦寒边塞。顾燕林曾拼尽性命,为自己杀出过一条血路,又得贵人赏识,羽翼渐丰。
可我哪知,我与他今生再见之时,他已成修罗。
第3章
我从剧痛之中醒来,唇齿开阖,再无声响。
远处,鼓乐之声隐隐入耳,听起来反而愈显真切。
阿莺说,那是新皇顾燕临的登基大典。
他登基后第一要事,就是为含冤而死的顾侯平反。
我默然叹惋。
当年,顾侯被诬陷通敌,皇兄将他的尸身暴于宫墙之上十日,受尽世人辱骂。
而顾家百余人之族,上至耄耋老者,下至幼齿孩童,当年无一人失态哭号,凛然赴死。
阿莺还说,统帅枭甲军的魏国公从龙有功,今日大受封赏。
魏国公之女魏晴,也被册封为皇后。
新皇后为博仁慈之名,赐我不死,将我囿于宫中这凄敝一角,又施舍我寒席冷羹,让我了此余生。
仇敌已是九五,而我低入尘泥,今生再无翻盘之望。
我生无可恋,只求速死,却被阿莺拦了下来。
阿莺泪眼迷离,向我递来了母后留下的佛珠:「太后娘娘说,顾小侯爷必能保下公主性命,望公主好好活着,再找机缘劝他归善才是!」
佛珠十八子,垂绦之上,坠着半枚墨玉雕刻的虎兽。
我轻抚着墨玉之上的纹样,恨意陡升。
母后所言差矣。陆氏皇族如今只余我一人,我若不寻仇,将如何苟活?
我咬牙起身,与阿莺一起褪锦衣,披烂袍,跌跌撞撞,出长安,奔东都……
东都留守崔穆,曾凭飞扬文采,被选作皇兄伴读。
又因他与母后是同族,我与皇兄,曾都恭敬唤他一声表兄。
母后与皇兄、幼弟们悉数惨死,表兄悲伤垂泪,扼腕慨叹。
我于是劝他助我调东都之兵、回攻长安,将那些乱臣贼子一一枭首。
可表兄望着我脏污的破衫,语气之中,尽是迟疑:「表妹所求之事,虽不是全无可能,但实在凶险万分,恕……」
见我咬牙冷笑,阿莺昂首诘问:「崔大人难道是在嫌,公主好处没给够吗?」
崔穆笑而不答,只是用指节一声声叩着桌案,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我。
我已然会意。
当年在宫中时,表兄很是倾心于我,曾多次向母后求娶,均被我婉拒。
毕竟,但凡年少时,见过顾燕临那样过于惊艳的人,再见天下任何男子,都会只觉得不过尔尔。
如今,表兄如此,明里,似是因他心中有我,即便族人反对,他也将力排众议。
而暗里,我心中显然明镜一般,他大抵是想借我陆氏皇族之名,助他起事。
因利结盟,利在而盟在,反倒比那些虚无缥缈的情爱更加可靠。
我暗暗攥紧袖中墨玉,颔首应允。
第4章
我大婚那日,宾客寥寥。
崔穆说,成婚十日内,他必调东都之兵。
我复仇心切,咬牙逼着自己恭敬诚肃,听着傧相官的唱和,一拜再拜。
低头垂眼时,新郎喜袍的一角蓦然映入了眼帘。
只那么一瞬,我似乎见到光影绰绰的红头盖下,隐现出了一位风光霁月的少年郎……
顾燕临与崔穆一样,也曾被选为太子伴读。
还记得那天一散了学,他手中握着「尚书」,急急冲进了我的梨笙院:「今日太傅所讲方略,我专程前来,念与你听可好?」
不待我答,他便已然朗朗而读:「有忍……」
方才,我在廊下偷听,今日太傅所讲,确是这句「有忍乃有谋」,但这有何特别之处,值得他非要跑来炫耀?
顾燕临眉眼含笑地偷瞧着我,清嗽了两声后,复又煞有介事:「愿可共白首,不负岁月深。」
我哑然失笑,想要追着他捶去,心中却似迢迢银河,陡然倾泻。
月色之下,顾燕临折下梨花,插入我的鬓间。他说会为我做一支上好的梨花金簪,以做提亲时的信物。
他还说,如若食言负我,那便绝无可恕,必将以死相谢……
我收了泪眼,缓缓直起了刚刚拜下的身子。
静候了良久,傧相并未再唱「礼成」,厅中宾客,居然扑簌簌跪了一地。
我知是有事,暗将头盖掀起一角。
却见院中此时,居然已立满了面容肃杀的长安军。
而厅堂正中立着的高大之人,身披明黄蟒袍,沾染着一身潮湿寒气,凤目幽深,面色冷然。
是顾燕临。
他手执酒壶,自斟自饮了数杯之后,朝我逼视了过来:「陆南梨,你可是自愿嫁他?」
匍匐在地的宾客们开始窃窃私语。
傧相忙拽着我的袍角,示意我跪下。
可是,我从不是个愿意低头的人。
我将头盖扯下,漠然瞪视着他,用扯起的嘴角,宣誓着与他的对抗。
顾燕临睇了我半晌,目光落在并不合身的绣袍之上,瞳色一点点晦暗。
我始终的傲立似已将顾燕林激怒。他勃然摔杯,一把掐住我的脖颈,语气乖戾:「你若说不嫁,我便可带你回宫。」
我抬眸,对上他被酒气染得发红的眼尾,怒极反笑。
顾燕临,你莫不是忘记了,拜你所赐,我可是个十足的哑巴啊!我百般情愿,抑或是万般不情愿嫁,又当如何说与你听?
僵持不下之际,崔穆冷冷开了口:「南儿与我两情相悦,你休要为难于她。」
「她与你,两情相悦?」顾燕临复念着崔穆之言,突地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一般,桀桀冷笑了起来。
许是被怒意吞噬,他突地拔出腰间佩剑,朝着崔穆连连砍去。
崔穆躲闪不及,肩头中剑,血流不止。
「崔穆欲调东都之兵,蓄意谋反,其罪当诛,厅中众人,还不快滚?」
顾燕临目眦欲裂,朗声高喊,宾客们吓得魂飞魄散,立即尖叫而逃。
扯着早已抖得不成样子的崔穆,顾燕林得意地瞪向我:「当年你便万分瞧不上他,如今再见他这般鼠胆,你可还依然愿嫁?」
阿莺连忙将我护在身后。
顾燕临在看到阿莺的第一眼时,竟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他激动地指着阿莺,指尖颤抖:「陆南梨,她是谁?你快告诉我这个女子,她究竟是谁?!」
第5章
顾燕临认出了我身边的阿莺。
阿莺是父皇赐我的暗卫,很是有些功夫在身上。
当年,顾燕临被流放之时,我派阿莺暗中保护于他,他才得以逃脱皇兄的数次暗害。
边塞苦寒,女扮男装的阿莺,或许是那时的顾燕临,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我在深宫之中,每每只能从阿莺的来信之中,知晓顾燕临如何受苦,又如何为了赢得魏国公的信任,挣命厮杀。
虽然,母后曾与我说过,魏国公为人卑鄙、心怀不轨,但我仍为顾燕临境遇的好转而窃喜不已。
「陆南梨,在边塞暗中护卫我的阿莺,可是你派去的人?」